第七十一章 毛延寿行记 上
画室门口，停了两辆大篷马车。三浦看着小工们将最后几个箱子搬了上去，自己又亲自点数一番，才跳上前车。
赶车的当地车夫扬起马鞭，留守的几个画家挥手和他们告别，便又去清点其他物资。最近他们的工作量激增，为了生计，大家都得四处奔波，已经习惯了。
车上，一个加拉西亚军官等在那里，和他热情地打了个招呼，又向旁边坐着的一名汉朝军官，介绍起三浦和他带来的助手们。三浦和这些官吏接触得多了，知道他们的好恶，就带头行礼。汉朝军官转过头，看了看三浦，朝他拱拱手。随后，也不理其他人，转头看向窗外，不知道想什么去了。
车上的氛围一时有些尴尬，连领头的三浦，都不知道从哪开始话题。不过好在，过了一个时辰，车子就来到城外营地。汉朝军官取走了几个箱子，又向三浦索要了几份样稿，就离开了。
等他走远，车夫和加拉西亚军官都明显轻松了些，连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小吏打扮的汉朝人，都跟着松了口气。车队继续前进，车上的众人也开始交谈起来。
“刚才那位是谁啊？把你们吓成那样。”卡拉瓦乔问道。
“那是杨军侯，专门监管我们这边几处军营的。”加拉西亚军官摇着头回答：“今天这里，咱们西戎人多，他不高兴，就不给好脸色了。”
三浦看了看周围几个助手，除了他和那位小吏，确实都是西洲人。不知道说什么好，只能讪讪地点了点头。
“看不上咱们异教徒？”卡拉瓦乔顺口说完，感觉不对，又改口问道：“这边有人得罪过他？”
“也不是。”旁边的小吏插嘴道：“他就是单纯不喜欢这地方。”
见三浦等人还是不太理解，他解释道：“杨军侯本来在伏波将军麾下，是前部的一名百人将，本来是有机会升迁的。谁知正好赶上凉州这边郡县初立，缺少干练军吏，朝廷就命令伏波将军抽调人手去凉州。”
“他们军中上下，其实都不太想来这地方。正好将军不想放他们走，大家也都乐得一起拖。只是后来事情闹大，朝廷严令斥责，催促出发。眼见事情盖不下去了，才慌忙赶过来。”小吏笑了笑，说：“和我们这些自己来讨生活的人不一样，人家是被迫调过来的，当然不高兴了。”
“什么事情闹的这么大？”三浦有些好奇：“朝廷都介入了？”
“具体怎么回事，我一介县吏，上哪知道。”小吏摇摇头：“不过之前郡里功曹喝酒的时候，倒是听他们吹，说是朝中的大人物又争起来了。”
“卫氏旧将不喜欢钱使君，就借着论功行赏的机会，撺掇大将军收了他从都护府带来的旧部，调去中原了。钱使君也不简单，他是骠骑将军提拔起来的部将，也找了朝廷里的大人物帮忙，放出话，说非得给他一部老兵当班底，否则没法经营西洲。结果两边折腾到最后，都是下面军吏倒霉。杨军侯他们，就被这么踢到西洲来了。”
“是这里太穷了？我看他们那里经营的还不错啊。”卡拉瓦乔打圆场说：“乌尼亚南方一直是很肥沃的地方，我的家乡，都有人跑去那里经商。应该不至于吧……”
“也就今年好了一些，之前，这地方就是片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。”小吏毫不客气地摇摇头：“来经商的人倒是不少，但正经人谁会想久居这里啊。”
“那现在呢？有点吸引力了么？”卡拉瓦乔好奇地问：“我之前只和市政厅里的汉朝人接触过几次，还真不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样的想法。”
“现在？现在算是勉强能住人的蛮荒之地了吧？”小吏随口答道。
“呃……”
“我当然希望这里能富起来，而且从这两年的变化看，确实有这个盼头。”他说着，又话风一转：“但我当年只是一介黔首，也没什么大本领。后来因为县里实在找不到能干活的人，就从县卒里找了几个学识字最快的当掾吏，就这么把我挑上了。”
“我们这些人没什么别的去处，在这边至少有个差事，分的田地和每月俸禄也不克扣，所以当然有意愿留下来。但其他人，就不好说了。”
“你看，就拿杨军侯当例子。我听说，那一年的考核当时已经结束了，如果没有这档事，靠他的成绩和功劳，是有希望调去北军的。”小吏明显很健谈，讲到兴起，击掌说道：“要我说，在北军当个屯长，管五十个人，也比在这里当个军侯，管一千人强啊！说是提拔，却给踢到这地方，他这种有本事、想上进的人，肯定不舒服啊。”“也是啊。”三浦想了想，点了点头。
“原来这么复杂。”旁边的阿道夫也跟着感慨：“我以为单纯就是看不起我们这边出身的人呢。”
“真是看不起，就不会有夏国主现在的地位了。”三浦不以为然。
“这天下的人，无论想做什么，总归都得有个目的。”小吏坐直身，侃侃而谈：“没好处的买卖，谁愿意去做？夏国主那里也是一样的。要我说，只要她继续开这么高的俸禄，招揽客卿，她的风评就不可能差。”
“此话怎讲？”三浦也好奇起来。
“一开始，只是几个士大夫夸她，结果没多久，连我们辖区，乡里的吏员，都开始到处夸她通晓经义，值得赞扬了。”小吏不以为然：“那些个家伙，也就是受过蒙学的水平，写写公文就算到顶了——他们自己懂个屁的经义啊，也好意思跟着起哄。”
“这些人，就是想给自己找个借口。”他断言：“夏国主要组建新军，要规划郡县，要教化属民，都需要人帮忙。我们这些人的水平，在中原不值一提，在凉州堪堪够用，但在夏国，就成了人才了——谁让他们之前完全没有呢？”
“夏国主那边，拿真金白银付钱，开的价也高，普通人当然想去。但要知道，去诸侯藩国工作，和去蛮夷那边工作，其中差别就很大了。”
小吏看了看其他人恍然大悟的表情，得意地指点道：“这其实不难想到，只是你们对汉朝还不够了解而已。这么说吧，只要夏国主还想继续经营她的国家，只要她还在继续招人，对我们这些凉州普通人来说，她就永远是自己人。士大夫称赞她，普通人也亲近她，你说，她的名声可能差么？”
“这样啊。”三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，又顺口问道：“我听人说，夏国主和钱使君往来甚密，还有人说他俩原本是想要成婚的。这是真的假的？”
“假的。”小吏不假思索地否定道：“钱使君是我们这边最有声望的名士，人家是志在四海的。只不过当年因为小人作梗，才被赶到这荒凉地方。他今后是肯定要回去的，你说他该怎么结婚？让夏国主抛弃国家跟着他么？”
“也是……”三浦点头附和。
“而且，我跟你说，夏国主和他的关系，多半是以讹传讹。”小吏故作神秘地说。
众人纷纷好奇，想让他继续说，小吏却连连摆手。还是三浦和他们打交道多，当即拿出一个酒葫芦，说是和这位老兄谈得来，要请他喝酒。小吏很是高兴，打开塞子嗅了嗅，夸道“好酒，好酒！”，就一边拱手道谢，一边继续讲起来。
“贤弟有所不知。”他拍了拍三浦，乐呵呵地说：“钱使君风流倜傥，在西洲结识几位红颜知己，也不稀奇。不过据愚兄所知，夏国主其实不算最亲近的。”
“还有其他人？”三浦诧异地问。
“当然。”小吏点点头：“我听说，使君最亲近的，是一个叫让娜的巴里希女子。”
“啊？”三浦一脸疑惑。
“她和使君的关系很出名的，不少人都知道。听说当年使君出使西洲诸国时，两人就认识了。”小吏说着，压低声音：“大家都在传言，说有人看见让娜姑娘从使君帐篷里走出来，脸还是红的。”
三浦觉得，就他的了解，让娜最大可能是给气得脸红的。不过他还没开口，其他几个看热闹的人就表达了不信。
“这个说法太牵强了。”加拉西亚军官也拿出酒，喝了一口，评价道：“让娜不止一次作为将领和汉朝交战，没多久之前，还刚在海上打了一次，名字都上了战报。怎么会突然和使君爱恋起来了？”
“你这就不懂了吧。”小吏反问道：“自古兵家有胜有败，败军之将，或死或亡或降，都在情理之中。她却不一样，好巧不巧，每次都被使君活捉。说他俩没什么关系，你自己信么？”
“反正咱们也不知道内情，就当故事了。”三浦再次出来打圆场：“不过我还是觉得，公主的故事更有意思。”
“这也没错。”小吏想了想，说：“确实有个很流行的说法，说让娜就是巴里希的公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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赶车的当地车夫扬起马鞭，留守的几个画家挥手和他们告别，便又去清点其他物资。最近他们的工作量激增，为了生计，大家都得四处奔波，已经习惯了。
车上，一个加拉西亚军官等在那里，和他热情地打了个招呼，又向旁边坐着的一名汉朝军官，介绍起三浦和他带来的助手们。三浦和这些官吏接触得多了，知道他们的好恶，就带头行礼。汉朝军官转过头，看了看三浦，朝他拱拱手。随后，也不理其他人，转头看向窗外，不知道想什么去了。
车上的氛围一时有些尴尬，连领头的三浦，都不知道从哪开始话题。不过好在，过了一个时辰，车子就来到城外营地。汉朝军官取走了几个箱子，又向三浦索要了几份样稿，就离开了。
等他走远，车夫和加拉西亚军官都明显轻松了些，连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小吏打扮的汉朝人，都跟着松了口气。车队继续前进，车上的众人也开始交谈起来。
“刚才那位是谁啊？把你们吓成那样。”卡拉瓦乔问道。
“那是杨军侯，专门监管我们这边几处军营的。”加拉西亚军官摇着头回答：“今天这里，咱们西戎人多，他不高兴，就不给好脸色了。”
三浦看了看周围几个助手，除了他和那位小吏，确实都是西洲人。不知道说什么好，只能讪讪地点了点头。
“看不上咱们异教徒？”卡拉瓦乔顺口说完，感觉不对，又改口问道：“这边有人得罪过他？”
“也不是。”旁边的小吏插嘴道：“他就是单纯不喜欢这地方。”
见三浦等人还是不太理解，他解释道：“杨军侯本来在伏波将军麾下，是前部的一名百人将，本来是有机会升迁的。谁知正好赶上凉州这边郡县初立，缺少干练军吏，朝廷就命令伏波将军抽调人手去凉州。”
“他们军中上下，其实都不太想来这地方。正好将军不想放他们走，大家也都乐得一起拖。只是后来事情闹大，朝廷严令斥责，催促出发。眼见事情盖不下去了，才慌忙赶过来。”小吏笑了笑，说：“和我们这些自己来讨生活的人不一样，人家是被迫调过来的，当然不高兴了。”
“什么事情闹的这么大？”三浦有些好奇：“朝廷都介入了？”
“具体怎么回事，我一介县吏，上哪知道。”小吏摇摇头：“不过之前郡里功曹喝酒的时候，倒是听他们吹，说是朝中的大人物又争起来了。”
“卫氏旧将不喜欢钱使君，就借着论功行赏的机会，撺掇大将军收了他从都护府带来的旧部，调去中原了。钱使君也不简单，他是骠骑将军提拔起来的部将，也找了朝廷里的大人物帮忙，放出话，说非得给他一部老兵当班底，否则没法经营西洲。结果两边折腾到最后，都是下面军吏倒霉。杨军侯他们，就被这么踢到西洲来了。”
“是这里太穷了？我看他们那里经营的还不错啊。”卡拉瓦乔打圆场说：“乌尼亚南方一直是很肥沃的地方，我的家乡，都有人跑去那里经商。应该不至于吧……”
“也就今年好了一些，之前，这地方就是片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。”小吏毫不客气地摇摇头：“来经商的人倒是不少，但正经人谁会想久居这里啊。”
“那现在呢？有点吸引力了么？”卡拉瓦乔好奇地问：“我之前只和市政厅里的汉朝人接触过几次，还真不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样的想法。”
“现在？现在算是勉强能住人的蛮荒之地了吧？”小吏随口答道。
“呃……”
“我当然希望这里能富起来，而且从这两年的变化看，确实有这个盼头。”他说着，又话风一转：“但我当年只是一介黔首，也没什么大本领。后来因为县里实在找不到能干活的人，就从县卒里找了几个学识字最快的当掾吏，就这么把我挑上了。”
“我们这些人没什么别的去处，在这边至少有个差事，分的田地和每月俸禄也不克扣，所以当然有意愿留下来。但其他人，就不好说了。”
“你看，就拿杨军侯当例子。我听说，那一年的考核当时已经结束了，如果没有这档事，靠他的成绩和功劳，是有希望调去北军的。”小吏明显很健谈，讲到兴起，击掌说道：“要我说，在北军当个屯长，管五十个人，也比在这里当个军侯，管一千人强啊！说是提拔，却给踢到这地方，他这种有本事、想上进的人，肯定不舒服啊。”“也是啊。”三浦想了想，点了点头。
“原来这么复杂。”旁边的阿道夫也跟着感慨：“我以为单纯就是看不起我们这边出身的人呢。”
“真是看不起，就不会有夏国主现在的地位了。”三浦不以为然。
“这天下的人，无论想做什么，总归都得有个目的。”小吏坐直身，侃侃而谈：“没好处的买卖，谁愿意去做？夏国主那里也是一样的。要我说，只要她继续开这么高的俸禄，招揽客卿，她的风评就不可能差。”
“此话怎讲？”三浦也好奇起来。
“一开始，只是几个士大夫夸她，结果没多久，连我们辖区，乡里的吏员，都开始到处夸她通晓经义，值得赞扬了。”小吏不以为然：“那些个家伙，也就是受过蒙学的水平，写写公文就算到顶了——他们自己懂个屁的经义啊，也好意思跟着起哄。”
“这些人，就是想给自己找个借口。”他断言：“夏国主要组建新军，要规划郡县，要教化属民，都需要人帮忙。我们这些人的水平，在中原不值一提，在凉州堪堪够用，但在夏国，就成了人才了——谁让他们之前完全没有呢？”
“夏国主那边，拿真金白银付钱，开的价也高，普通人当然想去。但要知道，去诸侯藩国工作，和去蛮夷那边工作，其中差别就很大了。”
小吏看了看其他人恍然大悟的表情，得意地指点道：“这其实不难想到，只是你们对汉朝还不够了解而已。这么说吧，只要夏国主还想继续经营她的国家，只要她还在继续招人，对我们这些凉州普通人来说，她就永远是自己人。士大夫称赞她，普通人也亲近她，你说，她的名声可能差么？”
“这样啊。”三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，又顺口问道：“我听人说，夏国主和钱使君往来甚密，还有人说他俩原本是想要成婚的。这是真的假的？”
“假的。”小吏不假思索地否定道：“钱使君是我们这边最有声望的名士，人家是志在四海的。只不过当年因为小人作梗，才被赶到这荒凉地方。他今后是肯定要回去的，你说他该怎么结婚？让夏国主抛弃国家跟着他么？”
“也是……”三浦点头附和。
“而且，我跟你说，夏国主和他的关系，多半是以讹传讹。”小吏故作神秘地说。
众人纷纷好奇，想让他继续说，小吏却连连摆手。还是三浦和他们打交道多，当即拿出一个酒葫芦，说是和这位老兄谈得来，要请他喝酒。小吏很是高兴，打开塞子嗅了嗅，夸道“好酒，好酒！”，就一边拱手道谢，一边继续讲起来。
“贤弟有所不知。”他拍了拍三浦，乐呵呵地说：“钱使君风流倜傥，在西洲结识几位红颜知己，也不稀奇。不过据愚兄所知，夏国主其实不算最亲近的。”
“还有其他人？”三浦诧异地问。
“当然。”小吏点点头：“我听说，使君最亲近的，是一个叫让娜的巴里希女子。”
“啊？”三浦一脸疑惑。
“她和使君的关系很出名的，不少人都知道。听说当年使君出使西洲诸国时，两人就认识了。”小吏说着，压低声音：“大家都在传言，说有人看见让娜姑娘从使君帐篷里走出来，脸还是红的。”
三浦觉得，就他的了解，让娜最大可能是给气得脸红的。不过他还没开口，其他几个看热闹的人就表达了不信。
“这个说法太牵强了。”加拉西亚军官也拿出酒，喝了一口，评价道：“让娜不止一次作为将领和汉朝交战，没多久之前，还刚在海上打了一次，名字都上了战报。怎么会突然和使君爱恋起来了？”
“你这就不懂了吧。”小吏反问道：“自古兵家有胜有败，败军之将，或死或亡或降，都在情理之中。她却不一样，好巧不巧，每次都被使君活捉。说他俩没什么关系，你自己信么？”
“反正咱们也不知道内情，就当故事了。”三浦再次出来打圆场：“不过我还是觉得，公主的故事更有意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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