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 侠客 下
到了地方，王武去整理东西，郑庆牵着两头驴回到马厩。这里原本有些马匹，后来为了和胡人作战，只留下了给往来信使专用的马。平时不到紧要关头，就只能用驴子代替了。
张仲见旁边没人，凑到亭长旁边。
“郑庆这小子最近不太对劲。”他压低声音：“最好小心点。要不，你也去别处躲躲吧。”
“我家父子受朝廷恩惠……”老亭长摇了摇头：“既然朝廷还没说让我走，我就不能走。”
“督邮的意思，您还不明白？”张仲略微皱了下眉头：“咱们在这儿待着，已经没什么用了。”
“我刚来这边的时候，老百姓见我都害怕躲避。干了快十年，老百姓见我就熟视无睹。但这两年，他们又开始躲着我了。”
“这是怕和咱们走太近，被老吴盯上。”他斜睨了眼外面：“他们最敬畏的，已经不是县官，是吴家了。”
“县里不打算管，督邮也不想掺和。人家的意思，就是让你去郡里养老。我估计，这是他们已经商量好的。你还是赶紧给督邮写封信，讲讲自己的情况，再让王武给老吴带个话，说自己这就走。这样，大家都舒服。”
“可我……”老亭长一向坚毅的面孔，露出茫然：“我在这里几十年……”
“我走了，郡县不就彻底没人在这儿了？”他疑惑地问：“陛下真想这样？朝廷真想这样？”
“陛下……”张仲叹了口气，看了他一眼，又板起脸，挥挥手：“陛下巴不得你赶紧去郡里，让她能多得点钱呢。”
“可这……”老亭长一屁股坐回榻上，弓着腰，低下头：“我和吴老鬼打交道，都多少年了。他不可能老实当个富家翁的。”
“这世事，也不允许。周家、王家的地盘，都和咱们县接壤。他们有多想吞掉吴老鬼的地，吴老鬼就有多想吞他们。”
“这群人，就跟饿狼一样。哪怕吴老鬼真是吴大善人，哪怕他从头到尾没这个心思，单纯为了保住自家家财和性命，他也得竭力去吞吃别人。否则，被吃掉的，就是他自己。”
“要是朝廷不管——现在，是有人横行乡里；等你到我这个岁数，就得有人把持县治；等你儿子到我这个岁数，就得有人田宅跨州连郡、坞堡大过县城。”
“我和他们打交道这么久，还能不明白？”他一下又坐直起来：“这种事儿，只要开了头——朝廷……朝廷再不管，那是肯定止不住的。”
“我都知道，王武也知道，你也知道。”他锤了锤桌子，显得痛心疾首：“朝廷不知道？陛下不知道？”
张仲默然不语。
邮亭里的人，当然明白公文如何上传下达，也知道，有些事情会多么明显。
他们其实都知道，朝廷知不知道。
“哎，我说头儿，你这么伤心干什么？”张仲自顾自地坐下：“朝廷诸公，自己都不伤心，你在这儿替人家难过……”
“我哪只是为他们伤心。”老亭长倔强地反驳。
“当年和吴楚在梁地交战的时候，周将军说，只要我们守住睢阳，拖住敌人，就能赢。和匈奴在河南地交战的时候，卫将军说，只要我们守好右北平，拖住敌人，就能赢。”
“我父子两代人，都是朝廷让守哪儿，就守哪儿。现在……这……”他嘴唇激烈颤抖起来：“这是什么意思？我还在守，他们自己跑了？”
“是先帝让我们守的。”他指了指脚下，用力摇着头：“我不走。”
“那你早晚得去见先帝。”张仲挠挠头：“人家崽卖爷田不心疼，咱们能说什么？”
“这是不孝！”老亭长气急。
张仲啧了啧嘴，最后也没说出来。
往日有人说些怪话，老亭长都不让他们指责朝廷的。
屋里又沉默了一会儿，王武走了进来。
老亭长低着头，张仲手撑着腮，都默然不语。
王武愣了愣，把手里的信丢在书案上。
“吴大侠的信。”王武说：“他讲……呃，反正你也知道他说啥。”
“他家是有戏瘾吧？”张仲龇牙咧嘴地嘲讽道：“他爹演大善人，他演大侠，他弟弟演学士——他一家咋不去长安唱戏？肯定比这鬼地方收租子赚得多。”
说完，他越想越气。
“奶奶的。”张仲锤了下桌子：“都什么歪瓜裂枣，也敢自称大侠了。这帮货算是把咱们的名声败掉了。”
“拉倒吧，搞得跟你们名声原本有多好似的。”王武讥笑起来。
“你这竖子……”张仲气不过，又骂了一句。
“你还有心思想这些。”王武根本不在意：“这家伙出来发话，怕是要下狠手了。”
“他去装侠客，就是方便清理那些看不顺眼的人——谁能没个仇人，没犯过啥事儿？”他摊摊手：“反正什么是侠义，都是他们说了算。”
“我看，你俩还是赶紧跑吧。”他提醒道。
那两人又不说话，让他一时不知怎么做才好。
末了，老亭长还是先开了口。
“张仲，有件事，我想拜托你。”
“什么事？”
“我这一辈子，都忠心朝廷，未尝后悔过。”他顿了顿：“我的孙子……”
之后的几天，老亭长改变了巡逻的路线。
张仲和王武都不再参加，他只带着木讷的郑庆，背着弩，骑着驴，无规律地四处探查，还放出话，说要把之前杀人的凶手找出来。
过了几日，吴氏终于坐不住了。
吴氏家奴在坞堡附近围捕了一次，却没能抓到人。最后“吴大侠”实在忍不住，径直带人闯到邮亭。
他们堵在门外，准备闯进去。有人翻墙试图逃走，家奴齐齐放出弩箭，那人掉到院子里，不动弹了。
吴大侠等人砸开门，见里面没动静，放下心，走了进去。
老亭长趴在地上，身上插着几支弩矢。家奴走过去，踢了一脚，让尸体翻过来。
尸体肩上的老旧布章脱落下来，浸在血泊里。
家奴好奇地捡起来，打量了下。
“破布有什么好看的。”吴大侠一肚子的火，挥手扯下，丢到一边。
“公子。”另一个家奴靠过来说道：“事情就算结束了，郑庆家的人，该把他们放了吧、”
“他害得我白跑好几趟。”吴大侠很是不忿：“我不揍他，就不错了。”
“这老鬼太狡猾，郑庆一个傻子，知道啥。”家奴摇着头说：“您犯不着和他一般见识，但要是按当初说的，把人放了，今后大家就都知道您慷慨守信了。”
“您自己不见得需要这个，但是，二少爷……”他说着，使了个眼色。
吴大侠当即不吭声了。
他最忌惮的人，远不是亭长，甚至不是县尉、督邮，而是他二弟。后者自从跟了个老师，就拿家里的钱，四处结交名士，俨然成了家里的门面。
这让吴大侠很不舒服。
他们停留了一会儿，门外有人骑马赶来。
“这群竖子的家小呢？”吴大侠大声问道：“张仲王武那几个呢？”
“王武无亲无故，不知道去哪了。”来人说：“他们的家小我也没找到，可能是张仲带走了——这几天，老家伙一直来骚扰咱们，我们也没注意。”“给我追！”吴大侠气急败坏。
“公子，公子。”家奴急忙说：“张仲老婆的娘家，是河东郡的大侠。这伙人是真敢跑到别人地头，当街复仇杀人的。区区小事，犯不着招惹他们……”
吴大侠一时无言。
“老鬼！”他用力踹了尸体一脚：“天天说法度，最后不还是靠游侠救人。我就知道，你这伪君子不是好东西！”
骂完，他似乎舒心了不少，带着自己是真小人的优越感，大摇大摆地踱了出去。
家奴把尸首抬出来，丢在一旁，开始挖坑。吴大侠带着亲信，准备直接打道回府。
不远处，几个小孩赶着一群瘦猪，唱着歌，从路旁经过。
猪群把干燥的路面踩出不少灰尘，昏黄的阳光下，像是起了雾一样。枯萎的草木从里，几只乌鸦飞了起来，刺耳地叫唤着。
“晦气。”吴大侠很是不满。
小孩倒是不在乎乌鸦，还在唱着童谣。
“直如弦，死道边。
曲如钩，反封侯。
……”
吴大侠少见地没有发脾气，怔怔地看了一会儿。
“怎么了，公子？”亲信急忙问。
“哎，听了童谣，有感而发。”吴大侠感慨道：“怪不得老二那种狡猾家伙，比我混得开。我这人，就亏在太率直了啊！”
他摇着头，策马离开了。
县城外，小山里。
寨子来了个不善言辞的年轻人。
他会校正弓弩，追踪敌人，自己身手也不错。领头的道士问他想要什么，他只说想杀死吴大侠报仇。
他不是第一个提这要求的。
不过现在，吴老爷和山寨仍然保持和平。即使应下了县里的提议，他也迟迟不对山寨动手。
道士见闻颇为广博，闲下来，就对年轻人解释起来。
——吴老爷在县里权势颇大，但周围有势力的，又不止他一家。旁边郡治所在的县城里，颇有些大商人，根本看不上他的。
和他坞堡临近的周氏，就是个生意做到了西洲的大商人。周老爷根本不屑于他那些地里刨食的买卖——他在郡里经营了好几处规模庞大的桑田，直接从事对西洲的丝绸贸易，每年获利，根本不是吴老爷能比的。
吴老爷很是嫉妒，也十分担忧。然而就算他私下让门客搜集周氏罪证，也没法做什么。
周氏和苏白芷的商号关系密切，背后是皇帝自己都涉足的生意。郡里官吏，也和他多有往来。吴老爷拿这家伙，一点办法也没有。
“我们这边，很多人都羡慕快意恩仇的侠客，想替自己、替亲友，找吴老鬼报仇。”道士沉声说：“但只要打起来，事情闹大，周家肯定会借机吞并吴老鬼的地。”
“吴老鬼干的坏事很多，但他得经营田产，养活手下。要是姓周的占了他的地……”道士摇摇头：“这块产粮的地，就得改成桑园——他早就这么对外宣布了。到时候，不知道还要多饿死多少人。”
“他，真敢这样？”年轻人愣了愣。
“他和吴老鬼这些地头蛇不一样的。”道士解释起来：“他的家财，主要是靠做丝绸生意。他的家奴护院，也是专门从河西乃至凉州雇来的，根本不认识我们这些人。他自家的坞堡，也远在上郡，我们根本够不着。”
“他也不怕丢一两处地盘——只要贸易渠道还在，他就能从别的地方，筹集钱财、粮食、家丁。甚至，他还能集中其他商人、乃至苏白芷的力量。”
“你意思是，他，比吴老鬼，帮手，更多？”年轻人结结巴巴地问。
“是的。所以他才懒得演大善人，演学士游侠。”道士点点头：“需要的时候，他直接雇就行了。他也不需要一点点去收买人心。”
“他这种人的财力和人脉，都不是吴老鬼这帮土老帽能比的。”他叮嘱道：“对付这种人，更得小心。”
“怪不得，吴老鬼这么怕他。”年轻人有些无力地说。
“是啊，所以他一直不来攻打我们，让咱们能多喘口气。在别让姓周的如愿这点上，他倒是和我们想法差不多。”道士叹了口气：“我也知道，很多人心理难受。但，谁让我们现在这么弱啊。”
“那，我们，也去找帮手。”年轻人诚恳地说：“天下，比我们还苦的，很多。”
“我也这么想过。”道士思索了片刻：“我的同门还有朋友里，有不少人和我想法差不多。或许还有更多我也不认识的人。下回祭拜西王母的时候，希望能找机会，仔细谈谈这件事。”
“今后这世道，肯定一日不如一日的。”他叹了口气：“但愿能趁早做好准备吧。”
年轻人点点头。
“您，很有才学，是怎么，来这里的？”最后，他又好奇地问了一句。
“为什么？看不惯吧。”道士呢喃了一句，有些失神地说：“俗世间，脏东西太多，看不惯啊……”
“这应该，就是侠客了。”年轻人说。
道士苦笑着摇摇头。
“不都是被逼出来的。”
他说着，带着年轻人返回。
柔和的光芒笼罩田野，燕雀已经归来，新建起的屋檐下，有了新的鸟巢。远处的水塘映着夕阳的倒影，在风中微微漾起水波。
去年才开垦出的田地里，渐渐染上嫩绿，一群男女在其间忙碌。道士拿出袋子里的药粉、符文，吩咐旁边一个半大孩子，让他交给耕种的人。
“每天辰时激活一次，如果还有虫子活下来，就告诉我。”他叮嘱道。
半大孩子像个士卒一样站直身，接过袋子，跑开了。
年轻人赞许地点点头。
“比我当年，当郡卒的时候，有出息。”他自嘲地说。
“我们这里当过兵的人不少，有那种气氛吧。”道士想了想，说：“高彭祖他们几个，还是北地逃来的，当年也跟着骠骑将军出过塞的。”
“我还是不懂，怎么，连他们都过不下去。”年轻人摇着头，帮道士把剩下的东西收拾好，又把自己背着的材料也交给他。
“……谁知道呢。”道士欲言又止。
田边，一群小男孩分成两拨，拿着草垫和苇杆，打来打去，隐然有了些队形。
“这样，也不错。”道士又补充道。
旁边，一个小女孩坐在干草垛上，淡淡地看着同龄人。
她稚嫩的嗓音，唱着不知何处学来，略显沉重的童谣：
“小麦青青大麦枯，
谁当获者妇与姑。
丈夫何在西击胡。
吏买马，君具车，
请为诸君鼓咙胡
……”
年轻人抬起头，看见两个扛着农具走来的壮汉，听着歌谣，一时失神。
为首的人抿了抿嘴，取了些药材，和两人告别。
渐渐拉长的影子，慢慢消失在院落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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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仲见旁边没人，凑到亭长旁边。
“郑庆这小子最近不太对劲。”他压低声音：“最好小心点。要不，你也去别处躲躲吧。”
“我家父子受朝廷恩惠……”老亭长摇了摇头：“既然朝廷还没说让我走，我就不能走。”
“督邮的意思，您还不明白？”张仲略微皱了下眉头：“咱们在这儿待着，已经没什么用了。”
“我刚来这边的时候，老百姓见我都害怕躲避。干了快十年，老百姓见我就熟视无睹。但这两年，他们又开始躲着我了。”
“这是怕和咱们走太近，被老吴盯上。”他斜睨了眼外面：“他们最敬畏的，已经不是县官，是吴家了。”
“县里不打算管，督邮也不想掺和。人家的意思，就是让你去郡里养老。我估计，这是他们已经商量好的。你还是赶紧给督邮写封信，讲讲自己的情况，再让王武给老吴带个话，说自己这就走。这样，大家都舒服。”
“可我……”老亭长一向坚毅的面孔，露出茫然：“我在这里几十年……”
“我走了，郡县不就彻底没人在这儿了？”他疑惑地问：“陛下真想这样？朝廷真想这样？”
“陛下……”张仲叹了口气，看了他一眼，又板起脸，挥挥手：“陛下巴不得你赶紧去郡里，让她能多得点钱呢。”
“可这……”老亭长一屁股坐回榻上，弓着腰，低下头：“我和吴老鬼打交道，都多少年了。他不可能老实当个富家翁的。”
“这世事，也不允许。周家、王家的地盘，都和咱们县接壤。他们有多想吞掉吴老鬼的地，吴老鬼就有多想吞他们。”
“这群人，就跟饿狼一样。哪怕吴老鬼真是吴大善人，哪怕他从头到尾没这个心思，单纯为了保住自家家财和性命，他也得竭力去吞吃别人。否则，被吃掉的，就是他自己。”
“要是朝廷不管——现在，是有人横行乡里；等你到我这个岁数，就得有人把持县治；等你儿子到我这个岁数，就得有人田宅跨州连郡、坞堡大过县城。”
“我和他们打交道这么久，还能不明白？”他一下又坐直起来：“这种事儿，只要开了头——朝廷……朝廷再不管，那是肯定止不住的。”
“我都知道，王武也知道，你也知道。”他锤了锤桌子，显得痛心疾首：“朝廷不知道？陛下不知道？”
张仲默然不语。
邮亭里的人，当然明白公文如何上传下达，也知道，有些事情会多么明显。
他们其实都知道，朝廷知不知道。
“哎，我说头儿，你这么伤心干什么？”张仲自顾自地坐下：“朝廷诸公，自己都不伤心，你在这儿替人家难过……”
“我哪只是为他们伤心。”老亭长倔强地反驳。
“当年和吴楚在梁地交战的时候，周将军说，只要我们守住睢阳，拖住敌人，就能赢。和匈奴在河南地交战的时候，卫将军说，只要我们守好右北平，拖住敌人，就能赢。”
“我父子两代人，都是朝廷让守哪儿，就守哪儿。现在……这……”他嘴唇激烈颤抖起来：“这是什么意思？我还在守，他们自己跑了？”
“是先帝让我们守的。”他指了指脚下，用力摇着头：“我不走。”
“那你早晚得去见先帝。”张仲挠挠头：“人家崽卖爷田不心疼，咱们能说什么？”
“这是不孝！”老亭长气急。
张仲啧了啧嘴，最后也没说出来。
往日有人说些怪话，老亭长都不让他们指责朝廷的。
屋里又沉默了一会儿，王武走了进来。
老亭长低着头，张仲手撑着腮，都默然不语。
王武愣了愣，把手里的信丢在书案上。
“吴大侠的信。”王武说：“他讲……呃，反正你也知道他说啥。”
“他家是有戏瘾吧？”张仲龇牙咧嘴地嘲讽道：“他爹演大善人，他演大侠，他弟弟演学士——他一家咋不去长安唱戏？肯定比这鬼地方收租子赚得多。”
说完，他越想越气。
“奶奶的。”张仲锤了下桌子：“都什么歪瓜裂枣，也敢自称大侠了。这帮货算是把咱们的名声败掉了。”
“拉倒吧，搞得跟你们名声原本有多好似的。”王武讥笑起来。
“你这竖子……”张仲气不过，又骂了一句。
“你还有心思想这些。”王武根本不在意：“这家伙出来发话，怕是要下狠手了。”
“他去装侠客，就是方便清理那些看不顺眼的人——谁能没个仇人，没犯过啥事儿？”他摊摊手：“反正什么是侠义，都是他们说了算。”
“我看，你俩还是赶紧跑吧。”他提醒道。
那两人又不说话，让他一时不知怎么做才好。
末了，老亭长还是先开了口。
“张仲，有件事，我想拜托你。”
“什么事？”
“我这一辈子，都忠心朝廷，未尝后悔过。”他顿了顿：“我的孙子……”
之后的几天，老亭长改变了巡逻的路线。
张仲和王武都不再参加，他只带着木讷的郑庆，背着弩，骑着驴，无规律地四处探查，还放出话，说要把之前杀人的凶手找出来。
过了几日，吴氏终于坐不住了。
吴氏家奴在坞堡附近围捕了一次，却没能抓到人。最后“吴大侠”实在忍不住，径直带人闯到邮亭。
他们堵在门外，准备闯进去。有人翻墙试图逃走，家奴齐齐放出弩箭，那人掉到院子里，不动弹了。
吴大侠等人砸开门，见里面没动静，放下心，走了进去。
老亭长趴在地上，身上插着几支弩矢。家奴走过去，踢了一脚，让尸体翻过来。
尸体肩上的老旧布章脱落下来，浸在血泊里。
家奴好奇地捡起来，打量了下。
“破布有什么好看的。”吴大侠一肚子的火，挥手扯下，丢到一边。
“公子。”另一个家奴靠过来说道：“事情就算结束了，郑庆家的人，该把他们放了吧、”
“他害得我白跑好几趟。”吴大侠很是不忿：“我不揍他，就不错了。”
“这老鬼太狡猾，郑庆一个傻子，知道啥。”家奴摇着头说：“您犯不着和他一般见识，但要是按当初说的，把人放了，今后大家就都知道您慷慨守信了。”
“您自己不见得需要这个，但是，二少爷……”他说着，使了个眼色。
吴大侠当即不吭声了。
他最忌惮的人，远不是亭长，甚至不是县尉、督邮，而是他二弟。后者自从跟了个老师，就拿家里的钱，四处结交名士，俨然成了家里的门面。
这让吴大侠很不舒服。
他们停留了一会儿，门外有人骑马赶来。
“这群竖子的家小呢？”吴大侠大声问道：“张仲王武那几个呢？”
“王武无亲无故，不知道去哪了。”来人说：“他们的家小我也没找到，可能是张仲带走了——这几天，老家伙一直来骚扰咱们，我们也没注意。”“给我追！”吴大侠气急败坏。
“公子，公子。”家奴急忙说：“张仲老婆的娘家，是河东郡的大侠。这伙人是真敢跑到别人地头，当街复仇杀人的。区区小事，犯不着招惹他们……”
吴大侠一时无言。
“老鬼！”他用力踹了尸体一脚：“天天说法度，最后不还是靠游侠救人。我就知道，你这伪君子不是好东西！”
骂完，他似乎舒心了不少，带着自己是真小人的优越感，大摇大摆地踱了出去。
家奴把尸首抬出来，丢在一旁，开始挖坑。吴大侠带着亲信，准备直接打道回府。
不远处，几个小孩赶着一群瘦猪，唱着歌，从路旁经过。
猪群把干燥的路面踩出不少灰尘，昏黄的阳光下，像是起了雾一样。枯萎的草木从里，几只乌鸦飞了起来，刺耳地叫唤着。
“晦气。”吴大侠很是不满。
小孩倒是不在乎乌鸦，还在唱着童谣。
“直如弦，死道边。
曲如钩，反封侯。
……”
吴大侠少见地没有发脾气，怔怔地看了一会儿。
“怎么了，公子？”亲信急忙问。
“哎，听了童谣，有感而发。”吴大侠感慨道：“怪不得老二那种狡猾家伙，比我混得开。我这人，就亏在太率直了啊！”
他摇着头，策马离开了。
县城外，小山里。
寨子来了个不善言辞的年轻人。
他会校正弓弩，追踪敌人，自己身手也不错。领头的道士问他想要什么，他只说想杀死吴大侠报仇。
他不是第一个提这要求的。
不过现在，吴老爷和山寨仍然保持和平。即使应下了县里的提议，他也迟迟不对山寨动手。
道士见闻颇为广博，闲下来，就对年轻人解释起来。
——吴老爷在县里权势颇大，但周围有势力的，又不止他一家。旁边郡治所在的县城里，颇有些大商人，根本看不上他的。
和他坞堡临近的周氏，就是个生意做到了西洲的大商人。周老爷根本不屑于他那些地里刨食的买卖——他在郡里经营了好几处规模庞大的桑田，直接从事对西洲的丝绸贸易，每年获利，根本不是吴老爷能比的。
吴老爷很是嫉妒，也十分担忧。然而就算他私下让门客搜集周氏罪证，也没法做什么。
周氏和苏白芷的商号关系密切，背后是皇帝自己都涉足的生意。郡里官吏，也和他多有往来。吴老爷拿这家伙，一点办法也没有。
“我们这边，很多人都羡慕快意恩仇的侠客，想替自己、替亲友，找吴老鬼报仇。”道士沉声说：“但只要打起来，事情闹大，周家肯定会借机吞并吴老鬼的地。”
“吴老鬼干的坏事很多，但他得经营田产，养活手下。要是姓周的占了他的地……”道士摇摇头：“这块产粮的地，就得改成桑园——他早就这么对外宣布了。到时候，不知道还要多饿死多少人。”
“他，真敢这样？”年轻人愣了愣。
“他和吴老鬼这些地头蛇不一样的。”道士解释起来：“他的家财，主要是靠做丝绸生意。他的家奴护院，也是专门从河西乃至凉州雇来的，根本不认识我们这些人。他自家的坞堡，也远在上郡，我们根本够不着。”
“他也不怕丢一两处地盘——只要贸易渠道还在，他就能从别的地方，筹集钱财、粮食、家丁。甚至，他还能集中其他商人、乃至苏白芷的力量。”
“你意思是，他，比吴老鬼，帮手，更多？”年轻人结结巴巴地问。
“是的。所以他才懒得演大善人，演学士游侠。”道士点点头：“需要的时候，他直接雇就行了。他也不需要一点点去收买人心。”
“他这种人的财力和人脉，都不是吴老鬼这帮土老帽能比的。”他叮嘱道：“对付这种人，更得小心。”
“怪不得，吴老鬼这么怕他。”年轻人有些无力地说。
“是啊，所以他一直不来攻打我们，让咱们能多喘口气。在别让姓周的如愿这点上，他倒是和我们想法差不多。”道士叹了口气：“我也知道，很多人心理难受。但，谁让我们现在这么弱啊。”
“那，我们，也去找帮手。”年轻人诚恳地说：“天下，比我们还苦的，很多。”
“我也这么想过。”道士思索了片刻：“我的同门还有朋友里，有不少人和我想法差不多。或许还有更多我也不认识的人。下回祭拜西王母的时候，希望能找机会，仔细谈谈这件事。”
“今后这世道，肯定一日不如一日的。”他叹了口气：“但愿能趁早做好准备吧。”
年轻人点点头。
“您，很有才学，是怎么，来这里的？”最后，他又好奇地问了一句。
“为什么？看不惯吧。”道士呢喃了一句，有些失神地说：“俗世间，脏东西太多，看不惯啊……”
“这应该，就是侠客了。”年轻人说。
道士苦笑着摇摇头。
“不都是被逼出来的。”
他说着，带着年轻人返回。
柔和的光芒笼罩田野，燕雀已经归来，新建起的屋檐下，有了新的鸟巢。远处的水塘映着夕阳的倒影，在风中微微漾起水波。
去年才开垦出的田地里，渐渐染上嫩绿，一群男女在其间忙碌。道士拿出袋子里的药粉、符文，吩咐旁边一个半大孩子，让他交给耕种的人。
“每天辰时激活一次，如果还有虫子活下来，就告诉我。”他叮嘱道。
半大孩子像个士卒一样站直身，接过袋子，跑开了。
年轻人赞许地点点头。
“比我当年，当郡卒的时候，有出息。”他自嘲地说。
“我们这里当过兵的人不少，有那种气氛吧。”道士想了想，说：“高彭祖他们几个，还是北地逃来的，当年也跟着骠骑将军出过塞的。”
“我还是不懂，怎么，连他们都过不下去。”年轻人摇着头，帮道士把剩下的东西收拾好，又把自己背着的材料也交给他。
“……谁知道呢。”道士欲言又止。
田边，一群小男孩分成两拨，拿着草垫和苇杆，打来打去，隐然有了些队形。
“这样，也不错。”道士又补充道。
旁边，一个小女孩坐在干草垛上，淡淡地看着同龄人。
她稚嫩的嗓音，唱着不知何处学来，略显沉重的童谣：
“小麦青青大麦枯，
谁当获者妇与姑。
丈夫何在西击胡。
吏买马，君具车，
请为诸君鼓咙胡
……”
年轻人抬起头，看见两个扛着农具走来的壮汉，听着歌谣，一时失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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