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0 黑面佛_督主有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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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0 黑面佛

  黑面佛其实是一座山崖,高耸入云,怪石嶙峋,山石是黑色的,杂草横生。从某个角度远远看去,隐隐能看出一个盘腿而坐的大佛的形状。冬雪天,大雪弥漫了整座山,也包括黑面佛。黑面佛的脖子和脑袋淹没在缥缈白云之上,身上落着厚厚的白雪,偶尔露出一点漆黑的山石。

  夏侯潋顶着寒风往上爬,他带的行李很少,不过几个冷馒头加上一柄横波,还有几块火石和一条绳索。睫毛上积着细细的雪,仿佛白色的鸦羽,夏侯潋走得脚都没有知觉了,木然向前,似一具不知冷暖的傀儡。

  他之前回了一趟家。那个本来就凄清的竹楼,少了一个人,愈发像个废墟了。

  他有时候会忘记娘已经没了,早上起来习惯地敲她屋子的门,想要喊她起床。做饭做两人的份,摆两个碗。他本来很习惯一个人在竹楼里生活的,现在却无所适从了。

  他会坐在屋檐底下发整夜的呆,山的夜里静谧无声,仿佛世界都是空的,只剩下他一个人。他觉得他像一只刚刚学会捕猎的狼,第一次独自踏入崎岖的森林,被敌人打得遍体鳞伤,本以为还可以回到家得到母狼的安抚,却发现窝已经没了,他伤得再惨再痛,也不会得到想要的安慰了。

  花了一天的时间,他才爬到黑面佛的肩头。夜幕已经降临,他不打算再往上爬了,在黑面佛的耳洞里生了火,打算凑合一晚上。

  夜是茫茫的黑,黑到尽头泛一点微微的蓝。白雪铺满了整座山,从黑面佛的肩头望去,仿佛有雾气似的,又像是无来由的烟,弥漫在山的深处。偶有几盏灯火盈盈地亮起来,零落在山的各处,像天上掉落的星子。

  他望向竹楼的方向,那里一片黑沉。他在那里立了夏侯霈的衣冠冢,如果她的魂魄可以寻回来,会发现墓前摆了她最爱喝的烧刀子。

  夏侯潋抚着怀里的横波,缓缓闭上眼。

  忽然,悠悠的埙声传来,夏侯潋一惊,走出山洞仰着头往上望,上面黑漆漆一片,啥也看不见。埙声离他不算近,辗转地和着呜咽的风声传来,像亘古以前徘徊在平原上的鬼魂的絮语。

  是他在吹埙吗?夏侯潋坐在火堆边上,愣愣地想。是他吗?那个人,他血缘上的兄弟。

  这埙声像有不知名的力量,让夏侯潋平静不少。他忽然有一种感觉,茫茫冷夜里,原来也有另一个和他一样的人在眺望漆黑的雪山。那也是一个孤独的孩子,他已经在这雪顶上住了十七年。

  夏侯潋撑着下巴,觉得安心不少。

  他从未和持厌见过面,即使他们是骨肉兄弟,甚至是几乎不分先后同时从娘怀里落下来的双胞胎,但他们依然是陌生人,他不知道持厌平常做些什么,喜欢什么,讨厌什么。娘亲说,持厌是个傻子。段叔说,持厌是刀术的天才。

  可他现在知道了。

  持厌,是他的哥哥,是和他一起在茫茫黑夜里眺望雪山的人。

  他枕着悠悠埙声入睡,恍惚间,他仿佛看见了雪顶上的那个青年,有着和他一样的面容,悠远的目光穿越茫茫风雪,落在他的身上。

  第二天,夏侯潋裹好大氅,让风帽严严实实地挡着脸,再次向山上出发。今天的雪小了许多,夏侯潋爬得没有那么费劲儿。爬了约莫有半个时辰,夏侯潋终于到了黑面佛顶。

  地方委实不算大,走几步就能看见悬崖。丁点儿大的空地里立了几个茅屋,围成一个伶仃的小院子。外头是一圈仿佛一推就能倒的栅栏,靠墙摆了几个花盆,里头的花儿都冻死了。

  夏侯潋喊了声:“有人吗?”

  没人应答。

  难道不在山上么?不可能,昨晚还听见那小子吹埙的。

  夏侯潋又喊了几声,还是没人回答。夏侯潋干脆翻过篱笆,戳破窗户纸往里偷看。主屋的摆设很简单,一张火炕,一个四四方方的炕桌,衣衫长袄叠在床头,洗得很干净,墙边放了几双靴子和布鞋,墙上还挂着一个张牙舞爪的老虎大风筝。

  就是没人。

  娘说他是个只知道练刀的傻子。这傻子该不会害怕陌生人,看到有人就跑了吧?

  夏侯潋绕着屋子转了几圈,左右看了看,忽然发现崖边有个山洞,被枯死的爬山虎盖住了洞口,怪不得刚刚没有发现。

  夏侯潋进入山洞,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走了几十步,眼前豁然开朗。这儿有个练武场那么大,另一边有个石床,床上有个白衣人。

  白衣人背对着夏侯潋坐着,像是在面壁似的。他穿得很单薄,似乎只有一件薄薄的长袄,和夏侯潋简直像在两个季节。

  “那个……呃,持厌?”夏侯潋踌躇着开口。

  白衣人缓缓地转过身,夏侯潋终于看见了他的脸。那果然是一张和夏侯潋一模一样的脸,除了夏侯潋眼睛上面多了的一道刀疤,简直分毫不差。

  可是绝没有人会把他们二人认错,因为那双截然不同的眼。

  持厌站起身,望向夏侯潋,他的眸子大而黑,明净得像一片通透的黑曜石,仿佛能倒映出变幻无穷的天光云影。

  “何人。”他问。

  “我叫夏侯潋,”夏侯潋紧张地有些结巴,“那个,不知道住持有没有跟你说过,你有个……”

  话还没有说完,夏侯潋的瞳孔蓦然缩小,他的眼映着一柄急速逼近的冷冽刀锋!

  什么玩意儿!

  夏侯潋手忙脚乱地闪避,险险避过擦着他的脸刺入石壁的利刃,而持厌手腕一转,下一招在刹那间已然破空而至!

  快得不像话。夏侯潋脑子里只有这句话。

  持厌像一只诡秘莫测的鬼魅,手中长刀似乎是他身体的一部分,夏侯潋连他怎么出刀都看不见,只能闷着头凭着直觉闪避。身上已经有许多深浅不一的创口,若非穿得厚,早就血溅当场了!

  “无住持令而登顶者,杀。”持厌面无表情。

  “我是你弟弟!”夏侯潋叫道。

  持厌压根不管,只不停地出刀。夏侯潋迅速镇定下来,横波出鞘,将将接住持厌落在头顶的一刀,左手扯开脸上的风帽,对他大吼:“看清楚,老子是你弟弟!”

  持厌明显地呆了,怔怔的看着夏侯潋的脸。

  夏侯潋恼怒地看着自己被持厌划得破破烂烂的袄子,棉絮从创口里漏出来,一边走一边流,心疼得他龇牙咧嘴。他只带了这么一件袄子,棉絮都流光了可怎么御寒?

  “弟弟?”持厌目露疑惑。

  看来住持那个老秃驴没和持厌提起过。夏侯潋叹了一口气。

  正琢磨着怎么跟持厌交代清楚,持厌竖起一根手指头戳了戳夏侯潋的脸,问道:“弟弟就是和我长得一样的人吗?你是另一个我吗?”

  夏侯潋瞪大眼睛。

  这他娘的……还真是个傻子。

  夏侯潋费了老大劲儿才跟持厌说明白他不是另外一个持厌,持厌“哦”了一声,低下头,夏侯潋在他眼里看见了微不可察的失望。

  持厌是个很特别的人。他已经十七岁,和夏侯潋一样高,却还像一个大孩子。他从小被养在黑面佛顶,鲜少下山,下山基本上就是去杀人,一点儿人情世故都不通,连“弟弟”是什么概念都不清楚。

  夏侯潋和他交流,先要解释什么是“哥哥”,什么是“弟弟”,他才能明白。

  夏侯潋在黑面佛顶住下了,他把厨房收拾出来,晚上烧热灶台取暖,睡在灶边上,到不觉得冷。持厌话很少,几乎不说话,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发呆,谁也不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东西。他最喜欢坐在崖边一棵老树的树杈上眺望远方,有时候会吹夏侯潋上回听过的那个埙。夏侯潋问他是不是想下去看看,持厌却摇头,他说人间不如山上美。

  夏侯潋有时候觉得,持厌是一只注视天空的孤狼,他俯瞰山下的时候,眼神总是孤独又空寂。

  但他的刀术确实很好,他的刀叫“刹那”,他出刀的速度亦如他的刀名。

  和持厌对战,胜负顷刻间便定了,因为没有人的刀可以快过他。

  持厌很好说话,让他干什么他都干。夏侯潋要他教自己刀术,他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。两个人站在山洞里的空地里,四下荒草萋萋,他们持刀相对而立。

  夏侯潋大喝一声,横波出鞘,恍若水光粼粼。持厌站在原地,默默地看着他,等他近了身,左手一动,跨步向前。夏侯潋没有看见他如何出的刀,又是如何收的刀,只觉得腰侧一凉,他低头看,满腰的血。

  这他娘的……

  “持厌,你有病啊!你竟然下真手!”夏侯潋崩溃地捂着腰,找出药箱给自己缠绷带,幸亏雪顶天冷,血流得不快。

  “不练了吗?”持厌疑惑地看他。

  夏侯潋抬头,见他一副懵懂的样子,问道:“你刚刚该不会想要杀了我吧?”

  持厌坐在他边上,“要不然呢?”

  “……”

  夏侯潋忽然明白了什么,艰难地问道:“你以前都怎么跟别人练的?”

  “住持会找人跟我打,第一次找的是西域弯刀阿察错,他的刀很漂亮,镶着金,在月光底下会发光。”持厌露出回忆的神色,“但是他不够快,我一招就杀了他。第二次是雪域双鹰,是一对夫妻,我用了三招杀了男的,女的自尽了。第三次是一个倭人,他的刀很长,有六尺,这次我用了六招。第四次住持找了十个人和我打,他们没有报上名号,似乎来自不同的地方,刀法也很不一样。那一次很难,我用了二十招才杀了他们。”

  夏侯潋有些悲伤。他意识到或许持厌只是住持锻造的一把刀,这把刀无思无想,故而无知无畏,住持想要杀谁,他都能够做到。

  他想不明白住持为何如此狠心。或许这世上的人都是如此,手握权与力,众生便皆为蝼蚁,悲喜由他,爱恨由他,死生由他,亲儿子又怎么样,与旁的蚂蚁虫豸没有什么分别。柳归藏在践踏他娘亲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想,天下最强的刺客死在他的刀下,被他的狗啃了骨头吃了肉,他的心里是不是快意万分,如坐云端?

  多可笑,一个人的登顶,竟要汩汩鲜血和皑皑白骨做垫脚石。

  夏侯潋握紧双拳,一股凶狠之气冲上头顶,“既然他们可以,我又未尝不可?何不生杀唯我一念,任我所欲,恣意横行!便是此刀饮尽热血,大造杀业,又如何?”

  一盆凉水浇在头上,将夏侯潋从头到脚淋了个彻底。夏侯潋恼怒地大吼:“你干什么!”

  “你魔怔了。”持厌慢吞吞地放下水盆。

  夏侯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,别过头。

  “尘世多舛,并非事事都能尽如人意。”持厌说道。

  夏侯潋有些惊讶,持厌这个傻子竟然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。他扭头看着持厌,持厌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寡淡,黑曜石一般的眸子沉静如水。

  夏侯潋突然发觉或许持厌并非一无所知。他或许什么都知道,只是这世间的悲喜哀怒都入不了他的眼。

  持厌顿了顿,接着道:“死了一个娘,不能再认一个吗?”

  夏侯潋所有的话都被这一句话堵在了肚子里,他看着持厌一副“我说错什么了吗”的模样,有气无力地说道:“算了,我跟你计较什么?”他拍拍这个脑子缺根筋的家伙的肩膀,“下回我给你带本《弟子规》、《金瓶梅》什么的,你好好看看,别天天跟个傻冒似的,以后去了山下,给人骗了可怎么好?”

  持厌乖乖地点头。

  作者有话要说:没有存稿了,会更得慢些……(捂脸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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